一個人“知汝自己”且難,對于憶明珠,固說不起“知”與“識”的大話。然則,讀他讀了半個世紀,做鄰居做了二十余年,加之先生不棄,彼此間樂于隔三差五地串門,任情縱意著聊天;私下認其為師為友,也就并非謬托知己。如今他編就這本集子,忽然一改“莫將粉墻輕與人”的矜持,讓出一紙命我寫上幾句,忖度其美意,大體也如同要留張合影以資記念吧。
憶氏的詩文結集,包括近數(shù)年各地出版家以“中國當代才子書”、“中國名老頭圖文”等等冠名推出的憶明珠卷本,在我的案頭、書架上己積得十多部。心里推測過:先生寧靜自處,“才子”、“名老頭”云者,或許會以“搞笑”視之;早年便有過題贈夫人的詩,說“你淡泊如水/我便是水邊那枝不肯紅的花”;看來,“肯”與“不肯”竟也由不得自己,老老小小的文學公眾都喜歡他,討字索畫的男女更不絕于門,名氣紅著、人氣旺著、fans多著呢。這當然不過應了一句“實至名歸”的老話,只是在明星歸媒體造就、文界高揚pass精神、“改朝換代”頻仍的當今,憶明珠現(xiàn)象不說奇觀,也就祘得一道異樣的風景了。
我對憶氏敬之達于“崇”、愛之至于“偏”,是否“過分”未經(jīng)反省,挾帶了一己的真切體驗卻是肯定的。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悉數(shù)讀過其散文之后,萌生說三道四的沖動。沒承想把握他大不容易。折騰數(shù)月,“論稿”甫定,數(shù)一數(shù),不足萬字;祘一祘,大中華倒抽去了五條;明擺著一宗蝕本的買賣卻羞與人言。沒修煉到吃了“暗苦”還很舒坦的境界,順理成章地想到那句“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的名言。他老人家不是六十有五而開始“學畫”嗎?咱不懂畫,可他如何“學”卻是看在眼里的,“學”嘛,縱然如何“時習之”得不屈不撓而令人感動,也不妨礙來點并非惡意的調(diào)侃、敷衍出些個“大話”“戲說”。這能費力嗎?不留心就積得十數(shù)篇,更兼報刊很吃消閑文字,一路發(fā)來,很有些心安理得。未料天下事總是讓你“未料”,憶明珠的書畫三五年后就突飛猛進到大器晚成;我的一位在藝術學院任美術史論教授的朋友,1996年看了他的畫,還坦言“格調(diào)高雅,功力尚欠”,到得1999再度來看,沉吟良久說出的一句話竟是“可以賣大價錢了”。專家的鑒定昭示未可限量的前景,到頭來我還得檢討當年那些大話、戲說之孟浪。
我不懂詩卻愛讀詩,為了這篇文字,又把他的詩作從《綠蕪少作殘稿》一直到收入這本集子里的部分題畫詩逐次翻閱一過;在聯(lián)系這本集子里一組憶念師輩又很可以看做生命回望的文字,猛然有所省悟,以為當年那篇《憶明珠的散文世界》寫得那般慘苦,一個重要的原因,正在于“知其全人”上的欠缺。
憶明珠集詩書畫文于一身,可他歸根結蒂是個詩人。我是想說他是一個區(qū)別于一般“寫詩的人”的“詩人”;在我看來,詩常有而詩人不常有,在我們置身的這個時代、亦即人際空間距離被前所未有地拉近而心理與情感距離日甚其遠的電子傳媒時代,尤其是這個樣子。我們讀憶明珠的詩,包括由其詩而及于書畫文,通常比較容易從那里領略那種屬于民族文化的根底,如先秦之簡約素樸,魏晉之思辨通脫,唐之心與物游,宋元之風致韻味以及明清的自然平淡等等;卻比較容易忽略一個簡單的事實,他的跟我們相近,正因了我們總不難從他那里觸摸到一顆屬于詩人的摯愛心靈。有了這份愛,心靈才有了家園,有了這份愛,詩人才在終極意義上成為了獻身而不委身的詩人。感傷乃愛之派生,悲憤是愛的極致。讀者不難從他的詩文中時時品味到多重意義上的心靈疚痛,這本集子里還向我們呈示了這個山東硬漢生命歷程上的幾度失聲——曾經(jīng)有過,母親膝上的傷懷大哭;曾經(jīng)有過,戰(zhàn)友肩頭的痛心號哭——我更知道,小天地廬內(nèi)有過他無法抑制的一次仰面長哭。這些屬于人類良知、飽和生命震蕩并歷史意緒的哭泣,當為“詩人”的一種注疏:詩人,就是把希望和絕望的心靈跋涉化為聲聲歌哭的人;在形下的世俗情懷,它是對于人生的大悲憫,在形上的終極關懷,它則是對于人生的大覺悟。
大的悲憫和大的悟覺造就了憶氏的詩性,成就了飽含智性的心性寫作。他流連于詩國,從素樸的生活依戀,到人文的歷史叩問,從浩茫的心靈獨語,到曼妙的畫邊沉吟,字里行間涌動的是智者的靈慧、勇者的抗擊,更是仁者偏披普世的愛心。詩人少年坦露過心跡:“我的心跳躍著/像一只血紅的鴿子/將要沖胸而出------”;人生易老而鴿兒未老,躍然依舊而血色依舊;“抱葉”而居的詩人,還正該有一番與生命共在的詩情放飛吧。
以“雕蟲留痕”、“飛鴻留聲”、“畫邊留吟”集成“抱葉居小品”,留下的正是那種不拘一格而不絕如縷的生命意緒和世情品味。名目上有些時不我與的感傷,有些自輕自小的故意,還透露出為文字生涯“畫句號”的消息。憶氏“封筆”的念頭非自今日始,不說蓄謀已久,少算也有十年掛零;然而,其間不再肯償付報刊的文債是實,可那筆,向來何曾擱置過呢?擱下詩筆,拿起文筆,閑置文筆,操持畫筆,畫之不足,復繼以歌之詠之。據(jù)云,了卻此集,便去一門心事寫字作畫,他大概越來越醉心筆與墨在藝術傳導上直觀而渾成的力量了;可詩文書畫本為一體,這句號是否畫得成大可存疑。且句號者,一個圓圈而已,中國先哲以圓為象,無起無止,圓運無窮,無造而化。更況憶氏向來耿耿于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那個永恒的距離,彼岸在彼,此岸在此,注定了詩人的感時傷世而愁至望生,他到不了“千了百當”而去閑步水邊林下的地步。那一天心血來潮興之所至了,又弄出一番“打破圈圈春滿天”的絢麗亦未可知?! ?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