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談新作《河岸》

　　在今年第二期的《收獲》雜志上，蘇童發(fā)表了長達20萬字的長篇小說《河岸》，這是他自三年前完成重述神話作品《碧奴》之后的首部長篇小說，4月將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烈士的后代“庫文軒”在文革時代，因其烈屬的頭銜遭到諸多質(zhì)疑，便在被指有作風(fēng)問題后剪了自己的陰莖。為了讓離開河岸的父親能與奶奶的紀念碑永遠在一起，庫文軒兒子庫東亮把鄧少香的碑背到了船上，在岸上人的討伐聲中，庫文軒背著紀念碑投河自盡。聯(lián)系蘇童的時候，他還在加拿大，回到南京后，蘇童接受了新浪讀書獨家專訪。 

　　談寫作：寫長篇有更多收獲 

　　新浪讀書：您這部小說寫了多長時間？最初的靈感來源于什么？ 

　　蘇童：前后大約兩年時間，與其說靈感，不如說是一個愿望促成了這部小說。我一直想寫一部關(guān)于河流關(guān)于船的小說，自己分析這個愿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與我祖輩和我自己的成長有關(guān)，我祖輩生活在長江中的一個島上，而我自己是在河邊長大的，現(xiàn)在也住在長江邊，我認為河流就是我的鄉(xiāng)土，至少是鄉(xiāng)土的重要部分，寫河流就是寫我的鄉(xiāng)土。 

　　新浪讀書：聽說您是在萊比錫寫成的初稿，和在國內(nèi)寫作的感覺有什么不一樣么？ 

　　蘇童：在萊比錫寫了一半篇幅，后來幾乎沒用上，我在那城市獨自居住了三個月，非常喜歡那兒安靜而肅穆的生活環(huán)境，除了窗外樹林的鳥叫，沒有人打擾過我，可是在那兒寫出的小說，偏偏自己不喜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種唯心的迷信的說法，也許寫作是有“地氣”問題嗎？ 

　　新浪讀書：和短篇小說相比，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應(yīng)該是很辛苦的，即使是在萊比錫那樣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下。 

　　蘇童：恩，從體力感覺上說，大概就是跑馬拉松和百米的區(qū)別。從內(nèi)心感覺來看，長篇創(chuàng)作的過程充滿更多的收獲，很多時候那也是作家本人的一次再成長過程，你一個人講述一個漫長的故事，打理小說中眾多的人物的生活，很疲憊，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家長，膝下兒女無數(shù)，辛苦一場，但最后他們?nèi)侩x開了你，成為讀者的記憶，你還要操心他們誰是讀者記憶中的好孩子，誰是壞孩子，操心你是什么樣的父母。短篇單純許多，因為它并不提供太多的議論點，好短篇容易被全部記住，不好的短篇容易被全部遺忘。 

　　新浪讀書：整部小說有沒有刪節(jié)過？現(xiàn)在是20萬字。 

　　蘇童：廢棄了六七萬字，起初是用第三人稱，第三人稱本身沒問題，問題出在敘述方向上，線索多了，故事顯得太緊張?zhí)执?，而且文字有點亂，后來改成第一人稱，自己覺得整個敘述松弛多了，也自然多了。 

　　新浪讀書：在寫作中您覺得遇到的最大困境是什么？ 

　　蘇童：坦率地說，最大的困境在于描寫庫家父子的“性”問題上，我想把性懲罰和性壓抑作為父子倆的一個重要的生命印記來描寫，性在這個故事里是必須要涉及的，一方面要強烈地表達性，另一方面又不能以性問題綁架讀者，如何平衡，這里有潛在的沖突，造成了表達的困境，當然，這也許不算困境，而是難度。我為自己設(shè)置了難度，企圖超越難度，但我不知道自己最終是否解決了問題。 

　　談主題：《河岸》是對“河流”的又一次探索 

　　新浪讀書：這部小說取名“河岸”，“河”與“岸”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蘇童：這部小說如果要用一個很切題的名字，應(yīng)該是叫“河與岸”，但是我想還是叫“河岸”更加自然一些，在小說中，我無意用河與岸去象征什么，庫東亮的生活提供了一個維度去觀察河與岸，正如岸上是油坊鎮(zhèn)人們的家園，也是未獲罪者的鄉(xiāng)土，河上則是向陽船隊船民們的家園，是被放逐者的樂園，河與岸不是世界的兩極，卻是一組參照物。 

　　新浪讀書：你曾經(jīng)寫過一篇隨筆叫《河流的秘密》。 

　　蘇童：恩，這篇隨筆確實表達了我傾心探索的秘密。也許，這是又一次大規(guī)模的探索。 

　　新浪讀書：《河岸》里寫的生活環(huán)境也都是你比較熟悉的吧？這部小說虛構(gòu)的成分有多大？ 

　　蘇童：我的幾乎所有小說都是虛構(gòu)，我崇拜虛構(gòu)的力量。以我的文學(xué)觀來說，虛構(gòu)是一種最大的現(xiàn)實。不過，《河岸》里有明顯的七十年代時間和空間的標識，七十年代是我的少年時代，也常常是我的故事背景，與我以前寫作最大不同的是，這次我試圖用一個特殊的角度去勾勒這個時代的面孔，因此，《河岸》里的時代不僅是背景，它是小說另一個潛在的大人物，對于這個最大的人物，我更多的是不是利用所謂的記憶，而是用理性去勾畫他的面孔，因此這個人物其實是最囂張，最狂暴的。 

　　新浪讀書：從《1934年的逃亡》到《少年血》，你似乎很迷戀“逃亡”這樣的動作，這部小說前半部還是延續(xù)了以前的風(fēng)格，庫文軒從岸上“逃”到船上，但是“我”卻是不同的、反叛的，不再以逃避的方式來面對現(xiàn)實，這是不是對以前的一個顛覆？ 

　　蘇童：我覺得《河岸》里父子倆的處境，是各不相同的，父親從被放逐，到拒絕上岸，獲罪，救贖，似乎是一條必由之路，他其實沒有逃，是在承受，兒子則在不停地逃跑和奔突，他在精神上也是個孤兒，始終在恐慌中，也始終在成長的煎熬中，他們父子一靜一動，但都被困在河流中了，只是父親已經(jīng)做出永不上岸的決定，兒子卻不知道他的未來在哪里。 

　　新浪讀書：你曾經(jīng)說這是一部關(guān)于“尋找”的小說，你希望通過你筆下的人物，尋找什么呢？ 

　　蘇童：《河岸》的主要人物是三個半孤兒，庫文軒，慧仙，傻子扁金是真正的孤兒，主人公庫東亮也可算半個孤兒。我說的尋找主要建立在這個意義上，是三個半孤兒的尋找，這幾個人物都被命運放逐或者遺棄，走到一起去了，他們之間有密集的糾葛，他們注定有天生的不幸，而他們各自的生活最重要的動作其實就是尋找，孤兒們該尋找什么呢，我想他們首先要尋找母親，這是一個共同點，其次尋找身份，尋找家和鄉(xiāng)土，尋找愛，或者干脆說，他們必須尋找天堂。 

　　談人物： 男主角受“性”懲罰是敘事目標 

　　新浪讀書：剛才說到人物，我感覺女人一直是你小說里的主要刻畫人物，這部作品唯一一個著墨稍重的女人是慧仙，但并非主角，是不是你有意識的一種轉(zhuǎn)變和嘗試？你覺得庫東亮這個男性角色塑造得成功么？ 

　　蘇童：《河岸》中的核心人物關(guān)系首先是庫東亮和庫文軒這對父子，其次才是庫東亮和慧仙，所以，慧仙的筆墨多少由她的“地位”決定。沒有刻意要轉(zhuǎn)變什么，從《米》《我的帝王生涯》到《蛇為什么會飛》，我的長篇小說其實大多是男主人公，庫東亮只是一個新人而已，說到人物形象的成功，如果這個人物形象會留在讀者記憶中，他就是成功的，如果讀者記不住他，那肯定是不成功。 

　　新浪讀書：但是，關(guān)于庫東亮和慧仙的感情戲，讓人讀起來有點意猶未盡。 

　　蘇童：在庫東亮身上，我寫的其實是他的性壓抑，他對慧仙的情感處于健康與不健康的夾縫中，他是單相思，慧仙對庫東亮的愛沒有呼應(yīng)，也不該呼應(yīng)，庫東亮不僅被他父親禁錮，其實他自己也禁錮了自己。我如果去寫這對少男少女的戀愛，那完全是自己想和他們談戀愛了。 

　　新浪讀書：關(guān)于庫文軒這個人物，特別是他“自殘”一段，有些讀者會覺得有點不符常理，能否解釋一下這段描寫的一個構(gòu)思來源？ 

　　蘇童：庫文軒自殘這個情節(jié)設(shè)置也許是有點扎眼的，但我必須這么寫，我這么狠心，庫文軒的人物命運反而完整了，其實在這部小說中，沒有什么是下半身描寫，我只是通過庫家父子，寫了男性這一方的性懲罰，性壓抑和性創(chuàng)傷，它們有點像烏云籠罩在小說中，極端處可能令人不悅，無論讀者是否樂意接受，我都得寫，這本身也是我的一個敘事目標。 

　　新浪讀書：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也是你小說的一個主題，比如《把你的腳捆起來》、《馴子記》，《河岸》也涉及到這方面的主題，你怎么看待你的父輩？ 

　　蘇童：父子關(guān)系說到底也是人際關(guān)系，只不過它有太多的暗合和象征意義罷了，直接指向某種更大的社會倫理和政治關(guān)系。 

　　新浪讀書：那么，現(xiàn)實中你和父親的關(guān)系怎么樣？ 

　　蘇童：我和我父親的關(guān)系，大概是中國家庭最普遍的父子關(guān)系。我孝順他，他牽掛我，但是我們很少進行真正的交流，因為我們幾乎在所有觀點上意見相左。 

　　新浪讀書：和以前的作品相比，您自己客觀評價一下您這部小說，有沒有什么超越的地方？或者說有沒有什么遺憾的地方？ 

　　蘇童：其實自己評價自己的作品，從來是沒有什么道理的，怎么說聽上去都自戀，談?wù)撟约旱某骄透幼詰倭?，和我以前的幾部作品相比，《河岸》的最大特點是篇幅最長，寫作時間最長，故事似乎也是最嚴峻的。每一部長篇都會留下遺憾，有的遺憾夾帶在寫作過程的難點中，因為無力解決而造成，有的遺憾是過后重讀可以發(fā)現(xiàn)的，事后讀《河岸》，最主要的遺憾是小說的節(jié)奏前松后緊，故事進展前慢后快，庫東亮和慧仙的對手“戲”少了，作為唯一一個女主人公，慧仙身上的筆墨也不很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