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江都的我,在“倒春寒”的日子里嗅到了某種不祥。特別是22日這天,雨就沒有停歇的意思,好似天漏了一般。下午時分,我突然收到梅老的女兒大雙發(fā)來的微信:“我敬愛的父親走了!”我心頭一驚,奪眶而出的眼淚和老天一起哭泣。大雙說:“父親走得很安詳。他說他走后不要放哀樂,要放《友誼地久天長》。”你看看,梅老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的生命之火熄滅了,還要用他的精神之光溫暖別人。
時間回到1984年11月29日,這是梅汝愷先生生命的高光時刻。波蘭駐上??傤I(lǐng)事柯瓦爾代表波蘭政府文化藝術(shù)部在南京授予先生“波蘭人民共和國文化藝術(shù)獎章”,以表彰他“使中國人民在深刻了解顯克微支創(chuàng)作方面做出了貢獻”。這是江蘇文學界第一次獲得外國政府獎,它不僅是梅汝愷的光榮,也是中國作家、翻譯家的光榮。
但是生命的慘痛之處是,梅汝愷是在時乖命蹇、忍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中開始翻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鴻篇巨制的。我們將鏡頭拉到1957年冬,血氣方剛的梅汝愷與方之、高曉聲、陸文夫等文學青年組成“探求者”文學社團,真的是激揚文字、書生意氣呀!不料當頭一棒被打成右派,又一腳踹到揚州勞動改造,高強度的勞作,逼得他一次竟要拎8只水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面對的是踏三輪、拉板車、掃廁所的艱辛與沉重。從天堂跌入煉獄他悲痛欲絕,對于志存高遠的青年作家來說,殘酷的現(xiàn)實如同嚴寒霜凍禁錮著他的靈魂,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行尸走肉了!但是,在“身處江海,志懷邦國”的信念支撐下,他最終從沉淪的“小我”走了出來,在一種極其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和“一簞食,一瓢飲”的茹苦含辛中開始了他自我救贖的“慢慢長征”,以一種超人的毅力開始了《火與劍》與《君歸何處》的譯著。他住的防震棚盛夏熱得似蒸籠,寒冬西北風像惡狼從門縫窗隙里鉆進來,雨天更是外面下大雨棚里下小雨,但是梅汝愷將這一切都置之度外,硬是將《火與劍》來回譯了三遍,稿子摞起來都齊胸高了,孜孜不倦地追求譯著“博觀取約,含英咀華”的信達雅佳境。梅老后來在《從波蘭的顯克微支“拿來”》一文中回憶道:“六年之內(nèi),溽暑酷寒,夜夜勞作不輟,寫下的累積字數(shù)不下480萬言,可謂心已嘔矣,血已瀝矣。”
穿過歷史的迷霧,我看到在一燈熒熒的斗室里奮筆疾書的梅汝愷,他的心頭轟鳴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絕不能讓命運使我屈服”。而我從此刻的梅汝愷,想到了高爾基筆下的丹柯——他剖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高高舉在頭上,燃燒的心發(fā)出光和熱照亮了前進的道路……是的,在那十年浩劫的“牛棚”里,在那風雨如晦的慢慢長夜,梅汝愷的胸中涌動著“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凄美與悲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那春暖花開的日子,并不敢奢望這些譯稿在他活著時能與世見面,只是期望“在未來的時日里,這些筆跡褪色的遺稿,或還可為祖國的新生報效于萬一,”他堅信“人心不死,藝術(shù)不亡,”他是一個盜火者,他是文學的普羅米修斯……
說起我與梅老的相識與交往,還真有幾分戲劇性。1996年12月在南京參加省六次文代會期間,我去拜訪與我同名且神交已久的賀景文。進入房間,我看到一位長者正躺在床上看書,就悄聲問賀先生:“他是誰?”賀先生輕聲答:“一位老作家,梅汝愷,梅老。”老實說,我孤陋寡聞,并不熟悉這個名字,只是出于禮貌才上前問好。梅老當即坐了起來,我這才看清他寬闊的腦門上有著刀刻一般的皺紋,花白稀疏的頭發(fā)自然的卷曲著,高而直的鼻梁透出剛毅,溫和而明亮的眼眸里有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深邃。他點上一支煙,打量著我說:“你是揚州的?”我點頭:“對,江都的。”他便說:“這么說,你認識王鴻?”我說:“這次開會,就是搭王廳長的車來的,他現(xiàn)在是我們文聯(lián)的名譽主席。”他來了精神:“王鴻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同是省政協(xié)常委。”我越發(fā)地恭敬:“老前輩,還請多指教!”“有事,就打我的電話。”他將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片遞給我,若有所思,“我在揚州生活了22年,揚州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當我跟梅先生告別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揚州所受的那些苦難,我只感受到了他火一般的熱忱和他那智者的目光。
自從結(jié)識了梅老,我偶爾會打電話給他,向他傾訴我創(chuàng)作中的快樂和煩惱,他的話語往往直擊人心。1999年我完成了中篇小說《雪兒》的創(chuàng)作,梅老放下身段,滿腔熱情地寫信推薦給《清明》雜志社。他說,20年前他的中篇小說《真理與祖國》就發(fā)在《清明》的頭條,很有些影響。后來,雖然我的這部作品由于它的“先鋒性”,《清明》覺得不合適,卻柳暗花明被《紅巖》從自然來稿中選中刊載在“頭條看臺”。但是,梅老對我關(guān)心備至的這份情愫,我卻始終銘記在心。
轉(zhuǎn)眼到了2004年11月,我又一次來到南京參加省七次文代會,這次我打的專程去作協(xié)代表下榻的賓館看望梅老。久別重逢,梅老看到我這個“忘年交”分外高興,我們無拘無束、談天說地、縱論文學,房間里不時響起梅老爽朗的笑聲。我邀請他來年春暖花開到江都搞個講座,梅老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年5月23日梅老如約而至,報告廳里上百名江都文化人翹首以盼,早被梅老的風采所折服。梅老的好友,省文化廳老廳長王鴻也特意從揚州趕來助陣,他列數(shù)了梅老在江蘇文學界的“五個第一”,可以說如數(shù)家珍,情真意切。當主講人梅老登臺后,他精彩的文學講座博得了大家陣陣掌聲,他在逆境中奮進的故事和精神,更是打動了在座每一個人的心,令人唏噓、令人動容,發(fā)人深思。接下來的兩天,我陪同梅老夫婦和女兒游覽了龍川廣場、盆景園、芍藥園等景觀,但梅老心心念念想追尋的,是昨日那種在苦難中帶著人間溫情的歷史記憶。根據(jù)梅老的提議,我們驅(qū)車宜陵看望他當年下放時的房東。梅老的到來,小村頓時熱鬧起來,老房東拉著梅老的手問長問短,話說當年,直至依依惜別。我們又趕到王鴻先生的老家品嘗當?shù)孛怂获R拉豆腐,在那古老的條石街上回味著舌尖上的滋味,對梅老來說更多地是體味老友間那種惺惺相惜的真誠。
梅老在江都期間,我將自己的兩本小說集和發(fā)在《鐘山》上的長篇《煙花三月》贈送給他,請他指正。讓我喜出望外的是,梅老回南京不久,即寫出了《“憐是故園春”——李景文小說創(chuàng)作淺議》一文,并刊載于《江蘇作家》及中國論文網(wǎng)、淘豆網(wǎng)等。梅老肯定我小說中的“揚州氣韻”,我深知這是對我這個“小老鄉(xiāng)”的“偏愛”,他更期望我像顯克微支那樣“執(zhí)火與劍”,激揚起創(chuàng)作和生命的風帆。在這方面,梅老的確是我們的榜樣,他在耄耋之年又一次來到江都,且充盈著“老夫且發(fā)少年狂”的豪情。當我陪同他到大橋參觀了幾家骨干企業(yè)后,他仿佛又回到了任《蘇南日報》記者的青春歲月。在三江營的長江邊,梅老凝視寬闊的江面,滾滾東去的流水,在極目遠眺時他想到的不只是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而是被眼前這氣勢恢宏的沿江開發(fā)景象所感動。他文思泉涌、欲罷不能,以一個老記者的敏銳目光,回去就寫了一篇幾千字的深度報道,并發(fā)在省里一家雜志上,為江都的改革開放縱情地鼓與呼。
2018年9月下旬,我結(jié)束了在中國作協(xié)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的活動,特意在南京逗留,并在電話里與梅老約定去看望他。28日上午,我?guī)еO果、糕點來到了他位于月光廣場二樓的寓所。梅老和夫人很是熱情,我一到他們就跟我招呼:“今天無論如何要在這吃飯,我們飯店都定好了。”梅老較以前有些消瘦,但精神矍鑠,思路清晰,我由衷地向他祝福。他感嘆道:“老了,腿腳不如從前了。”自然,梅老和我聊得最多的,還是我的創(chuàng)作。當我奉上長篇小說《野宴》,雖然出版得有些日子了,但是看到我在不斷進取,梅老露出了嘉許的微笑。中午時分,我和梅老的女兒大雙、小雙一起將他扶上輪椅。午餐是在一家淮揚風味的飯店里吃的,梅老的胃口不錯,他最愛的是“揚州獅子頭”,我還陪他喝了一點酒。午后,我推著梅老的輪椅行進在南京的大街上,陽光燦爛、樹影婆娑。我感到無比自豪的是,此刻我的心與一位高貴的靈魂貼得是如此的近……
在梅老仙逝后這些讓人恍惚的日子里,每當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就看到梅老身披銀色的月光向我們走來,他似乎還在月光廣場的居所為讀者寫著什么。月光廣場,多美妙的名字,簡直就是為您命名的!我第一次登門拜訪梅老的情景恍如昨日,您在那沉甸甸的五卷本《梅汝愷文集》上灑脫地簽上大名,目光里有一種殷切。您從阜寧出發(fā),早年在上海求學,又在無錫參加革命,后定居南京,但是您始終忘不了那“二分明月”的揚州,那讓您在浴火中重生的揚州?!栋Ц袚P州羅曼史》代表了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高峰,它展現(xiàn)了一幅揚州歷史、人物、風情的畫卷,它也是一座用文學構(gòu)建的讓讀者抵達您心靈的橋梁。梅老啊,生前您以至真至善至美的如椽之筆愛著這個世界,文字純真、明亮而熱烈;而今,您和您的作品融化在如水的月色中,又是如此的寧靜、皎潔、迷人……
左起:梅汝愷、李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