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曉明:袁偉的鄉(xiāng)愁寫作——跋《栽種春光》

(2020-05-09 17:17) 5873082

  袁偉是苗族人,家鄉(xiāng)在貴州銅仁市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一個極富詩意的地域。家鄉(xiāng)附近有著名的道教圣地梵凈山。今天的袁偉,是揚州大學的大三學生,求學于一個誕生了張若虛、揚州八怪的地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從中國歷史上一個高度自然文明的地域,來到了一個高度城市文明的地域,這樣的落差,很自然地賦予了他敏感的心靈一種鄉(xiāng)愁,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

  袁偉的鄉(xiāng)愁,不是對故鄉(xiāng)的泛泛而思,而是對已經(jīng)過去或逝去的某個具體場景或情感的懷念,袁偉與它們的距離,來自一種不可克服的時間的阻隔,而且這種距離,仍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擴展。因此,袁偉的鄉(xiāng)愁,實際上是一種時間的鄉(xiāng)愁,能給予拯救的,只有詩歌。

  鄉(xiāng)愁的內(nèi)核,無疑是情感,袁偉的這本詩集的開始部分,顯然也是他最珍視的部分,即是“親情”,是對自己來揚州求學之前,與家人相伴的珍貴時間與情感回憶。袁偉兒時身體羸弱,常在雨夜被一些沒來由的病痛折磨,然后“帶著哭腔從夢中驚醒”,他的父親自然每次都是焦慮萬分,騎著老舊的二八自行車,累得哼哧哼哧,把兒子帶往醫(yī)院。

  坐在橫桿上,我能聽到父親焦慮的心跳——

  清晰、急促,刺耳。他試圖

  用談話和唱歌掩蓋未知的恐懼,但在

  滂沱大雨中更像是祈禱……

             ——《雨夜單車》

  這一細節(jié)的描寫如此真切,場景如在眼前,父子連心的感覺,一行行揪著讀者的心。如今,十多年過去,兒子的病痛似乎已成過去,然而,“父親對雨夜的敏感,卻仍然被塵世所困”。由于兒子曾經(jīng)的雨夜病痛,雨夜竟成了父親至今的條件反射,而這條件反射,又成了今天兒子的另一種“隱痛”?!队暌箚诬嚒啡?,沒有一句多余的抒情,僅由敘述,場景,細節(jié)構成,其蘊含的力量,卻深深打動了我。

  “親情”輯中的另一首詩《深夜對酌》,是寫詩人前往揚州上大學之前,與父親的一夜對酌。面對上大學的兒子,漸漸老去的父親不再把他看作孩子,而是當成一個成人,一個朋友,敞開了心扉,一個真實而感人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

  袁偉的家庭,似乎是慈父嚴母?!读P跪》一詩,則回憶了母親對他兒時的教育。袁偉的母親不識字,然而,卻明晰做人的道理,教育的重要,對孩子的嚴,才是真正的愛。兒子有了過失的言行,她的辦法簡單而直接,就是罰跪。“六歲那年夏天的某個雨夜就跪沒了/堂屋里的一片漆黑,像母親口中那句/不由分說的罰跪命令”,不僅如此,還要同時向著神龕下的列祖列宗悔過。詩人在兒時,不知被罰跪了多少次,多少時間,以至于膝蓋上“兩個老繭若隱若現(xiàn)”。

  我用膝下的黃金,買了啟蒙字典

  它由母親所編,剔除了一切不實之詞

   ——《罰跪》

  詩人的感喟是復雜而深沉的,然而,他卻是從另一角度,呈現(xiàn)了他與母親的深情。還有《當鋪》《反哺》等詩,前者敘述了一直生活于底層的父母,掙錢供自己上學的不易,“為了我的成長和學業(yè),在不同時間段/父母依次抵押了青春、血汗和健康”;后者則表達了對從未見過面的外婆的懷念,“一籃粽子,一把香,一沓紙錢,一瓶雄黃酒/提著這些節(jié)日的元素去陪外婆過端午”。這些詩歌皆是以場景,細節(jié)等構成全篇,樸實,生動,感人。說實話,讀到袁偉的這些詩歌的時候,我是吃驚的。我驚訝于他的詩歌天賦,竟在短短的兩三年中,在他的大學生活時期,就尋找到了已頗顯從容的詩歌節(jié)奏,寫出了堪稱優(yōu)秀的詩歌,而且是我推崇的純正的“敘述性寫作”。

  我的詩學長論《反抒情寫作》一文中,第一個探討的就是“敘述性寫作”。我所言的敘述性寫作,不僅僅面向某個人,或某個故事,它還注重著某段經(jīng)歷,某個片斷過程的敘述,展開。這種對敘述過程的專注,自然地壓縮著抒情因素,甚至將之剔除出去。從詩歌發(fā)展的意義上講,抒情性是屬于過去的,而反抒情是屬于當代和未來的。袁偉尚在他的大學生活期間,就實現(xiàn)了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當代性,站在了一個很好的起點上,這是不容易的。

  如果說,袁偉在“親情”輯中的鄉(xiāng)愁寫作,是將目光關注于幾位親人之間,那么,他在“泛鄉(xiāng)愁”輯中的鄉(xiāng)愁寫作,則將目光放到了家鄉(xiāng)廣闊的世界。在《莊稼人》這首詩中,年輕的詩人思考了他的家鄉(xiāng)人民的命運,頗有雄心地試圖以一首詩,為他們那“一本厚厚的書”寫一個總序。要做到這一點顯然難度極大,但詩人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以標點符號系統(tǒng)來象征他們的命運:皺紋如“波浪線”,“反復標注勤懇,這個安身立命的重點”;花白的頭發(fā)如“感嘆號”,“控訴著歲月的無情”;越來越弓的腰如“問號”,詢問著“莊稼和黃土地的關系”;而最終的“老年斑”,則成了意味無限的“省略號”,逼迫著我們無盡的思索——這是一個出色的標點符號象征系統(tǒng),不僅為這片土地上辛勤勞碌的人民,勾勒出了一本大書的輪廓,實際上也是試圖為他們立一塊詩歌之碑,年輕的袁偉的努力,不由使我油然生起敬意。

  如果說,在“泛鄉(xiāng)愁”這一輯中,詩歌《莊稼人》有著某種“序”的意味,那么,《鍋巴粉》《瓦舍》《石碑》《草鞋》等詩,則在具體事物具體場景中,作了精彩的展開:《鍋巴粉》一詩,描寫了詩人家鄉(xiāng)的一種獨特食物;《石碑》一詩,則敘述了一塊礦山運回的石頭,如何被老石匠鑿成一塊石碑的過程;《草鞋》一詩,則講述了爺爺?shù)囊浑p巧手,如何將無用的廢料編織成“金色草鞋”的故事。袁偉的這幾首詩歌,皆極具細節(jié),生動形象,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呈現(xiàn)了他的家鄉(xiāng)。

  然而,如果袁偉的詩僅止于此,就只能是一種普通的鄉(xiāng)愁寫作,袁偉的出色之處,是他在這些詩中,還投入了屬于自己的思想,使這些詩不僅打動我們,還啟發(fā)我們。袁偉曾這樣述說他的詩學追求:“詩意與思想應高度融合,一首作品,如果光有思想而缺詩意,就少了詩的屬性;片面追求詩意而缺少思想,文本就少了質(zhì)地和分量。”在《莊稼人》《鍋巴粉》《瓦舍》《石碑》《草鞋》等詩中,袁偉有意識地實踐了自己的詩學追求,盡管有時不免露出吃力的痕跡。在這些詩的進展中,不時閃耀出極具象征,或引人聯(lián)想的詞句,將讀者引領入新的境界:在《石碑》中,帶著“粗野的屬性”的石頭,經(jīng)鑿子“鎮(zhèn)壓每一處凹凸不平”,而變得“圓滑”,不再“棱角分明”,這分明就是每一個中國人的宿命,在社會習俗的打磨下,最終“按長幼順序,跪于碑面”,這首詩背后的空間,簡直就是一個民族的生長史。

  可以說,袁偉的這本詩集中的許多詩,相當程度上成功地植入了自己的思想,而尤令我欣喜的,是袁偉有些時候還追求著將他的思想提升到一種抽象,或哲學的高度——

  土,處于五行之末

  而在一間瓦舍的結構中

  它除了本身,還是金木水火

  能容,量大,不一定是海

  瓦也可以。只要它們彼此擁抱

  就能收留無數(shù)生靈,供安身立命

  一片瓦,是至陰至陽之物

  而黃和青是無堅可摧的內(nèi)外核

  年歲久了,就用墜落提醒主人去檢修

  我對每一片瓦都心存敬畏,因為

  受過太多苦難的人死后沒力氣升天

  瓦舍,就是祖輩們唯一可以爬升的高度

              ——《瓦舍》

  我之所以提出《瓦舍》一詩來進行討論,并非因為它是佳作,實際上,它還不成熟,需要進一步的打磨,然而,它顯示出了袁偉未來可能發(fā)展的空間。在中國的古典哲學中,世界萬物是由金木水火土構成的,是一個相互依賴的系統(tǒng)。袁偉的《瓦舍》詩一開始,就進入玄思。但是,一首短詩的詩思,不易沉在抽象中過久,否則會引起讀者的閱讀疲勞,或迷失,于是,詩人便將來自“土”的“瓦”,與具體的房舍聯(lián)系起來,獲得某種落腳點,“能容,量大……只要它們彼此擁抱/ 就能收留無數(shù)生靈”。有了實在的落腳點,詩人并沒有滯留,而是開始了下一步玄思的繼續(xù)飛升,或深入。在對“瓦”的本質(zhì)和屬性探討之后,詩人接著將之置于時間中考量,“年歲久了,就用墜落提醒主人去檢修”——這一句,將詩思又落到了可感的實處,同時亦引向詩的尾聲:“我對每一片瓦都心存敬畏,因為/ 受過太多苦難的人死后沒力氣升天/瓦舍,就是祖輩們唯一可以爬升的高度”。這結尾的三行,是袁偉最好的詩句之一,既有著抽象的上升,又有著厚重的意蘊:生存于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因為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耗竭了他們的元氣,以至于死后的靈魂亦無力攀升向往的天堂。他們唯一所能攀到的高度,也就是居所之上“瓦”的高度。這樣的詩句,使只有十二行的《房舍》有了一種“大”的氣勢。

  袁偉的這本詩集,鄉(xiāng)愁寫作之外的其它輯中,如“友情,愛情”“專業(yè)學習”“深度思考”“游記景物”等,皆有佳作值得一讀,我的這篇序充其意味,只是起一種引讀作用,尋找到袁偉詩中最具特色的部分,作一些分析,探討。

  袁偉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在某種程度上,尋覓到了適合自己的節(jié)奏,呈現(xiàn)出自己的某種特色。但他尚是一個在讀的大學生,一切仍在起始階段。他的未來的詩歌空間將更大,而且是可以期待的,我有這樣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