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叔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尤其是遇上個急事,眼睛瞪得像兩個鵝蛋。
雷叔原本叫崔小雷,因為長得著急,入伍的時候就有了大叔味道,被戰(zhàn)友們直接稱呼“雷叔”。別看雷叔眼睛銅鈴似的,嗓門也大,其實為人很好,樂于助人。街坊鄰居下到光屁股孩子、上到七老八十的老人,都能和他打成一片。退伍后,雷叔進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油廠,沒干上幾年,油廠沒“油”了,40歲的他成了下崗工人。好在雷叔手巧,也能吃苦。妻子英子的堂哥在天津有個電動工具門店,便跟著去了天津。一開始只是給堂哥看看門店,搭把手。后來跟著學修理,還真鉆研出了門道,成了堂哥的得力干將。堂哥也爽快,將當初口頭承諾的五千多工資,給漲到了八千。
除了離家太遠,每年只能過年時才能回家一次外,這份工作不算辛苦。雷叔就喜歡抽點煙,基本不喝酒,加上日常吃住全包,他也很知足。算下來,也能有七八萬一年的純收入。
英子清瘦白凈,脾氣也是極好,女兒娟娟聽話懂事。崔小雷去天津時,娟娟在讀六年級。所以英子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在家?guī)畠?,順便跟鄰居一起在?zhèn)上的玩具廠做做臨工——就是領(lǐng)些可以在家做的“加工活”,比如給絨布娃娃塞棉花、縫紐扣之類,既不太累,又可以利用零碎時間,一個月一兩千元的小收入,貼補家用。
前年年初,夫妻倆看著小城房價不斷在漲,一合計,掏出了雷叔在天津五六年掙下的存款付了首付,貸款買了一個八十平方米的套間,每個月還貸三千多,尋思著給孩子留點“家當”。
女兒去年考上了大學,雷叔這個心吶,真真是個滿足!可就在今年,老婆英子查出了“胃潰瘍”——其實是胃癌。所有人都瞞著英子,統(tǒng)一口徑告訴她得了胃潰瘍。雷叔從天津趕回家,一個人忙上忙下伺候在旁,端茶喂飯、洗臉擦身,看得周圍人又羨慕又心疼。
只是從那以后,雷叔有了心事。
“你妹的情況就是這樣,沒人在她身邊,我不放心,我就不來天津了。”雷叔壓低了嗓音和堂哥掛了電話。
玻璃門外的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屋內(nèi),把英子清瘦又略顯蒼白的臉頰照出了一點紅暈和光亮。英子的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再加上雷叔的精心照顧,三四個月時間過去,恢復得很理想。
“我想過了,女兒已經(jīng)上了大學,以后不需要我們多操心了。這兩年每年貸款還下來,家里還有點積余,后面邊掙邊花不愁的,所以天津那邊我就不去了,在家多陪陪你。”雷叔轉(zhuǎn)頭和英子說道,“昨天我碰到我原來初中同學小胖,他在鎮(zhèn)上售樓中心做保安。我考慮下,我去那里應聘個保安工作。就是這工資吧,不算高,三千元一個月,還有四險一金啥的。不過離家近,方便。”
“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你去堂哥那邊也沒事,我能照顧好自己的。”英子說道,“再說媽也在家,我們相互都有照應。”
“那不行,你說夫妻是啥?老來伴老來伴,不就是老了互相陪伴嘛,你身子虛,我在外面照顧不到你,我有手有腳有力氣,哪里找不到工作?”
正說著,外面一陣嘈雜聲。
“咦,雷子,誰家這么鬧?出啥事了不?”
雷叔停下話,轉(zhuǎn)身出去,順著嘈雜的聲音尋去。
一會,雷叔氣喘吁吁趕回家。“英子,我要去六嬸家看看,說今個早上突然不省人事,去了醫(yī)院也沒有救成,六嬸她……她,她走了。”
“啥?”
“六嬸走了。”
雷叔在家,自然就成了六嬸喪事操辦的主要人物,街坊鄰居最缺的就是這類熱心又靈活的“青壯年”。六嬸早年守寡,就一個女兒還在外地工作,此刻得到喪報,正在趕回的路上。今日早上還虧得是一直照顧她的侄女去敲門,才發(fā)現(xiàn)六嬸已經(jīng)倒地不起沒了心跳。
鄰居們在無限悲傷惋惜中,四處張羅買這買那。當然,不能缺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要買一身壽衣,這個已經(jīng)由能干的女鄰居去辦理了,反正該買啥,那些鋪子都會一一告知。在農(nóng)村,喪事還有一個傳統(tǒng)流程,就是得請個樂隊來演奏,不至于讓場面太冷清,不顯得寒酸。于是,雷叔又張羅著去請樂隊。
六嬸家境一般,入殮的標準也就按照農(nóng)村喪事的“大通行”進行,跪、拜、吹、燒,該走的流程都走完。
雷叔盯著水面,茫然出了神。
魚竿動了,可雷叔沒動。
雷叔一直瞞著老婆英子,在四處托人物色工作,可反饋回來的信息,都不盡人意。雷叔這個年齡挺尷尬,做保安這個事,后來也沒有了下文。那個同學小胖并不靠譜,是個爛賭的人,那之后過了幾天,雷叔去售樓中心找小胖,那邊的人頭也不抬回答一句“早開除了”,也就沒有下文了。
不得不說,雷叔覺著自己挺“喪”的,連抽煙都要“算著抽”。再說,老婆英子的病,醫(yī)生反復叮囑,要定期體檢、好好養(yǎng)著。雷叔又想到自己的老母親,父親過世早,是母親一手把自己拉扯大,好在母親身子骨還算硬朗,但畢竟歲月不饒人。雖說現(xiàn)在的房貸是每月按揭還,家里也算是小有積蓄,但這一家子的事都要安排好才行……人到中年,真心不容易。雷叔一邊想著一邊嘆氣。
動靜大了,終于把雷叔的心神拉了回來。他急忙提起魚竿——魚剛出水面,就被蔓草絆了一下,“撲通”一聲,都快拎出水面的魚,竟然溜了。
唉,連魚都欺負雷叔,和他鬧著玩。
雷叔干脆扔下了魚竿。他定定地望向西邊的天,蘆葦在陽光照耀下的暖風中輕搖,遠一聲近一聲的羊兒在叫喚,隱隱地還傳來鄰居們在田間澆水施肥的聲響。眼前的一切都與此刻的雷叔無關(guān),此刻的雷叔已經(jīng)被腦海里盤旋了好久的一個念想釘住。
“英子,英子,我跟你說個事。”眼睛不再是鵝蛋般,聲音也不再是高分貝。
“啥事,說唄。”
“我尋思著,去學一門手藝。”雷叔小心翼翼,一句話掰成兩句說。
“現(xiàn)在學啥手藝?瓦工?油漆工?小年輕拜師學藝還說得過去,快要五十歲的人了,做這些也不適合。”英子說,“女兒現(xiàn)在上大學了,我身體也挺好,要不你還是跟我堂哥出去做做,他那邊也缺人。”
“不不不,英子你聽我說,我這個想法要實現(xiàn)很簡單。”雷叔放低了嗓音,“六嬸走的那天,你可記得亂成啥樣?那天樂隊才來了幾個人,你知道給了多少錢?整整三千!就整了那幾首樂曲,就來了五六個人。”雷叔把伸出的三個手指用力地在英子面前晃了幾晃。
英子不解,這和剛才雷子說的“學手藝”何關(guān)?
“我要做樂手。”雷叔終于報出了謎底。
這回輪到英子的眼睛瞪成鵝蛋:“啥?你說啥?我看你是瘋了,你是準備學吹嗩吶呢還是敲鼓?還是彈琴?我看你還是做保安更符合你的性格,又沒有學歷要求。”
“你是覺得不體面?這些行業(yè)總要有人去做。你說這些事放村里,誰家能避開?人活活都要老,都要有那么一天。英子你別急,我現(xiàn)在就是和你商量商量。”
“我……唉,我覺得你不適合做這個,還是別考慮了。”
“英子,你聽我說,我雷子做人有底線,這是個工作,一不偷二不搶。我也想過體體面面找個單位,拿點工資,但我這年齡,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想到外地打工。我最起碼學了這門手藝,還能一直幫襯著家里,照顧照顧娘和你。”
英子不吭聲,突然眼眶紅了。
其實,英子隱隱約約也知道自己的病,雖然當時所有人瞞著她。雷子聽到別人說阿膠吃了補血,不管多大價格都想方設(shè)法買回來,要看著她每天吃?,F(xiàn)如今,她知道雷子不去天津堂哥那兒,也是為了她,但真的沒有想到,雷子居然愿意去做個鼓樂手。她一時半會沒有緩過神。
“這行業(yè)現(xiàn)在不像以前老傳統(tǒng)的那樣每晚整到老晚,為了減少擾民,基本吃過晚飯稍微‘熱鬧’一陣就停了,我回來也就不會太晚。最主要吧,我看到樂隊里比我年輕的人都有好幾個,我也不覺得……不覺得有啥丟臉的,一個行業(yè)有一個行業(yè)的需求,你說對不?”雷子輕聲細語,和英子叨嘮著。
雷叔在部隊時,吹過口琴,能簡單比劃幾首。和英子戀愛時,他賣弄過幾回。吹得最熟的、也是英子最愛聽的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這次他勇敢走出這一步,也是仗著自己不算“零基礎(chǔ)”。
其實六嬸出殯那天,他留下了樂隊的聯(lián)系方式。因為他在和樂隊領(lǐng)班曹大鼻子互相遞煙聊天時,問起過樂隊人員情況。
曹領(lǐng)班是個酒糟鼻,快七十歲了,江湖俗稱“曹大鼻子”。他可不是個普通老頭,原來在鄉(xiāng)鎮(zhèn)文化館工作,能說會道之外,還能搞文字創(chuàng)作,會彈電子琴、拉二胡、吹中號、打架子鼓,尤其拉風的是,乒乓球玩得賊溜。這個愛好,一下子把雷叔和他的距離拉近了。雷叔早年間還參加過鎮(zhèn)上的乒乓球比賽,雖然不是一二三名,但也算是“上七寸”,只是跟著英子的堂哥去了天津后,基本沒機會碰乒乓球了。曹大鼻子目前手下的隊員已經(jīng)達三十人之多。別小瞧了這一群“民間藝人”,他們往往是多面手,能同時應對各種場合。有富裕喪戶人家要求排場的,他們可以出動半個樂隊以上的人數(shù),收費當然也不便宜。一般情況下,六到十二人不等,根據(jù)主戶出的價格定人數(shù),只要熱熱鬧鬧,間隔性吹上幾曲就行。曹大鼻子投資的樂隊樂器種類多,曲子種類也多,曲調(diào)也飽滿,所以在六嬸家,雷叔被這支樂隊吸引。尤其聽到一曲《父親》,他被深深打動。他也問起曹大鼻子,明明死的人是女性,怎么曲目吹的是《父親》?大鼻子告訴他,像這些父母都已亡故的,就沒有忌諱,而且《父親》的曲調(diào)更顯得深情。當然,還有好多好多曲目,都是他們事先練習了無數(shù)遍的,任何場合都可以通用。
換言之,只要認真學會這些曲目,反復吹拉彈唱,就如同固定的“菜單”一樣,“每一桌”都可以從這中間選“菜名”。
那天雷叔接觸過曹大鼻子后,就已經(jīng)動心。更因為曹大鼻子說了一番話,讓雷叔下了決心。
“其實做我們這個行當、跑這種場合的人,見著的人和事可多了,啥稀奇古怪的都有,心態(tài)反而比一般人要好。小沈陽的相聲聽過沒?有段怎樣說的……人這一生其實可短暫了,有時想想跟睡覺是一樣一樣的,眼睛一閉一睜,一天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這輩子就過去了。”曹大鼻子一邊學著小沈陽相聲里的調(diào)調(diào),一邊瞇起眼深吸一口煙再緩緩吐出,“在自己‘活腳活腳有氣力’的時候,能掙幾個銀子花花,痛痛快快過過日子,就是真功。”
和曹大鼻子的聊天,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在農(nóng)村喪事操辦場合,樂隊的人也是很重要的人物。會有人做好專門的供煙工作,不讓樂隊的人空著煙盒。曹大鼻子也不挑剔煙的好差,來者不拒。只要他摸上第一根煙,起了頭,中途就不再需要打火機——基本上是一根續(xù)上一根。他還能邊敲架子鼓邊叼著煙,最關(guān)鍵,這架子鼓敲得熱熱鬧鬧,嘴里叼著的半截煙灰竟然也聽話得很,中途絕不掉下,這絕活,當真也不是一般人能把控。
雷叔就是從那一刻,對這個曹大鼻子、也對這個樂隊有了興趣,同時,腦海里萌生了加入他們的想法。
入門拜師,他本想拜曹大鼻子,但曹大鼻子在樂隊身兼數(shù)職,沒時間帶他。所以曹大鼻子安排了隊里吹大號的紅姑帶他。“紅姑是我堂妹,人很好相處,跟著這個樂隊也五六年了。樂隊里里外外的事,她都能安排妥帖。她原先吹小號的,大號缺人,后來她就吹大號了。喏,看到那個‘大家伙’不?”曹大鼻子指著大號給雷叔看,“你就學吹小號,小號是銅管族中的高音樂器,音色嘹亮、清脆,看起來還挺適合你。”
第一眼看到紅姑,雷叔心里就嘀咕:這紅姑和她吹的大號還真是挺配的!50多歲的紅姑身材魁梧,僅比雷叔矮半個頭,體重估摸著有英子的兩倍。不過紅姑面相和藹,膚色雖然不算白,但臉型端正飽滿,一對挺明顯的雙眼皮上面是兩根淡淡的眉毛。紅姑話不多,但開口說話時,溫和謙虛,有一種令人放心的不急不緩。雷叔學藝開始,便喚曹大鼻子為曹大。本想喚紅姑為師父,紅姑阻止了,說都是為了營生,一個隊里的兄弟姐妹,喊我紅姐便是。雷叔也就順勢了,同時讓曹大和紅姐喚他雷子即可。
“趁著樂隊不忙的時候,你要先練習,把小號吹響。”紅姐遞給雷子一把小號。
同樣是用嘴巴吹,但口琴和小號有著極大的差別。為了吹響這小號,雷叔脖子里的那根青筋,幾乎就沒有癟下過。但好在雷叔中氣足,也就幾天光景,在紅姐斷斷續(xù)續(xù)的教導中,能慢慢開始學吹小號的音符。當然這個階段不輕松,得用上各種蠻力、內(nèi)力,總之目的就是把音給吹出來、吹準。
“你的樂感很好,學習得也很快。”紅姐鼓勵雷子,“我們不是搞即興演出的樂隊,所以后面就是不斷反復地進行練習曲目,耳朵聽音一定要準!要不然就容易跑調(diào)。等你漸漸吹熟了,大家就可以一起配合了。”
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雷子的天賦好,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雷子求職心切,前后四五個月,雷子一刻也沒有放松。而且很奇妙,雷叔越來越喜歡小號的音色,他也對小號的高音以及對全、半音階的熟練程度達到下意識的境界。
雷叔的小號吹得漸漸有了模樣,第一首吹完整的就是《父親》這首。除了曹大、紅姐之外,雷叔也和樂隊其他大伙漸漸混熟。終于可以出場接單的時候,他還是有些緊張。但曹大和紅姐都鼓勵他,不需要過多技巧,在這種場合吹奏,只要能和隊友們配合好,不出太大的失誤,在架子鼓、大號和電子琴的陪襯下,就是偶爾忘記幾個音符也沒事,熱熱鬧鬧就行,不是在舞臺上辦音樂會。
雷叔基本是固定在紅姑那個組的。每次出工,都是曹大鼻子領(lǐng)頭,由紅姑記錄出勤人員姓名和場次。一般每一個場次結(jié)束,主戶就和樂隊結(jié)賬,紅姑再把每一單發(fā)給隊友,筆筆清清楚楚。雷叔很滿足這樣的結(jié)算方式,還能在主戶家用餐。
令雷叔費解的是,就是這個紅姐,其他都好,就是喜歡“貪”點小便宜。他們樂隊一桌人圍坐著一起在主戶家用餐時,紅姐經(jīng)常會掏出隨身攜帶的保鮮袋,提前夾上一些菜帶走。有些主戶排場大,這種場合都要安排“份頭菜”,她更是提前把自己的那一份打包好,生怕別人偷吃了她那一份似的。而她自己,吃得極少,基本就是半碗白米飯,配上簡單的一些菜,吃完了便離開飯桌。
幾次過后,雷子忍不住問曹大,紅姐這菜是帶給誰吃?
“哦,你還不知道我堂妹的事,所以難怪。”曹大說道,“我妹夫原來在建筑工地打工,一次不慎從五米多高處摔下,命是保住了,可成了一個半殘廢,現(xiàn)在能下床走路,但重體力活啥也做不了。”曹大用力吐出一縷煙,“后來紅姐就跟我出來,尋思著比一般的廠里工資高,相對也自由些。但家里里里外外都要她負責,有時她接了單出去,來不及給家里男人備點菜啥的,所以她時常帶些菜走。”
雷叔沒有接話。
到了飯點,樂隊人員簡單收拾一下樂器,圍坐用餐。雷叔掐掉煙,坐下。“這黃魚我不樂意吃,嫌腥。”雷叔嘀咕。見著紅姐正在裝自己份頭的那條黃魚,雷叔直接把自己盤子的那條也倒進紅姐的袋子:“這份也帶走,看看這家的排場,這些菜不吃肯定也是被倒掉的。”紅姐愣了兩秒隨即說:“不要不要,我?guī)б粭l就夠了。”“今個菜水豐盛,有的是其他菜。對了,這小點心啥的太甜了,我也不吃,你裝的時候一并放袋子里。”
雷叔“不太愛吃”的菜,時不時給紅姐帶回。紅姐每次要表現(xiàn)出推辭之意,雷叔就要把他眼珠子瞪得鵝蛋一般大,只是嗓門不大,催促著紅姐用不著多啰嗦。
雷叔特別喜歡節(jié)奏有力、明朗歡快的進行曲和帶著激情的樂曲。加上吹得越發(fā)熟練后,他的肢體語言也打配合,整個人都有了“動感”。跟隨樂隊后,雖然工作的場合都是悲悲切切,但雷叔的心情比原來好多了。這不,一晃這三年,收入穩(wěn)定,出單也不會跑得太遠,即使晚場稍微晚些,也不會太晚,每天都能回家照顧英子。最關(guān)鍵,不忙的時候,還能和曹大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一個小區(qū)的乒乓球館。其實這所謂的乒乓球館,就是簡單的一張乒乓球桌,說是給小區(qū)居民增加健身運動的。現(xiàn)如今有多少年輕人有空在小區(qū)里玩這個呢,會玩的畢竟也不多,正好成全了曹大和雷叔。幾次三番切磋下來,兩人球技不差上下,常常是打得難分難解,過癮至極。有時到了飯點,兩人就在鎮(zhèn)上小飯店,就著幾兩小酒、幾碟小菜,吃吃聊聊。有次店家說有新鮮的海鮮上岸,雷叔趕緊點上大黃魚、梭子蟹、海參……結(jié)賬時,雷叔又是提前把單買了。“這次也讓老哥我買單一次吶。”曹大略有些踉蹌,酒精作用下,紅鼻子更紅了。“你幾個意思?幾個意思?不讓我付錢?你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兄弟了!”雷叔又一次眼睛瞪得鵝蛋大。“怎么可能?你這個兄弟我是認準了!我知道你仗義,紅姐也知道,你、你……”曹大舌頭打著轉(zhuǎn),“算了,不跟你客氣,你買單吧!算你孝敬我了。老哥心里……心里都懂,明鏡似的。”
一次聽雷叔說起老婆在家務(wù)農(nóng)時,曹大鼓勵他帶著英子也試試:“可以讓她做做簡單的輔助,打打銅鑼,我一樣給她開工資。”雷子搖了搖頭:“我家英子胃不好,幸得發(fā)現(xiàn)及時,早期的胃癌,醫(yī)生說當心好了,情況很樂觀的,我每年都要陪她做兩次全身的大檢查。”
曹大點頭。
不過曹大的話點撥了雷子。三年多來,英子已經(jīng)接受了雷子的“職業(yè)”,雷子非但沒有受到大家的“瞧不起”,還因為曹大的為人爽朗、雷叔的熱心俠義,樂隊口碑甚好。
那天,雷叔和曹大喝酒時,提出了他想開個壽衣店的想法。“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圓滿人生’,讓我家英子負責經(jīng)營,再請個員工打打下手。將來還可以擴展業(yè)務(wù),做成‘喪事一條龍’服務(wù),從壽衣開始,連帶樂隊安排、各種儀式操辦,到逝者入土為安。”
曹大非常支持,尤其對這個店名。
“人生何為圓滿?不就是簡簡單單、認真努力過完一生嗎?你看,我們中國的24個節(jié)氣,有小暑就有大暑,有小寒就有大寒,唯獨有小滿卻沒有大滿。這人吶,也不能太貪心,有點小的遺憾才是‘圓滿’,兄弟,我們中間無論誰先走,我們都要熱熱烈烈地送,這也是圓滿。”曹大舉起手中酒杯,和雷叔扎扎實實碰了一下杯,一口喝下。
雷叔已經(jīng)很久不瞪他的大眼睛了,他變得越來越溫和。他心心念念要經(jīng)營的壽衣店也終于開了,是街角處一個好位置。當“圓滿人生”的招牌掛上的時候,很多路人都投來了好奇的眼神——一個壽衣店,竟然還叫“圓滿人生”。
這是壽衣店,不適宜大搞開張。
雷子把進貨店家、商品信息、銷售價格等,和英子一一核對、交代。
“英子,以后我們年紀大了,就守著這個小店,我出去吹吹號子,你就安心做做小生意,反正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時代,訂貨也不需要跑動,只需下單即可。按市場行情好好經(jīng)營,也就是我們的圓滿人生了。”
英子點頭,她也理解雷子的一片苦心。這幾年,雷子每年都要監(jiān)督她去體檢,最近幾年情況安穩(wěn)后,她自己也覺得輕松了很多,今年還胖了幾斤。但雷子依然不肯讓她干任何體力勞動。用雷子的話說:女兒還有一年醫(yī)科大學畢業(yè)了,日子是越過越好了,找點省力的事消磨消磨時間就可以。
由著曹大的人脈,也加上英子的賢惠能干,“圓滿人生”經(jīng)營得挺好。平時店里有店員幫襯著,雷子空時也常去,所以英子也不勞累。
那天抽著店鋪不忙的時段,英子想著早些回家給雷子炒上幾個小菜。進門見著曹大也在屋內(nèi),英子趕緊打了招呼:“曹大哥您來啦!”
就這么一轉(zhuǎn)眼,英子見著曹大紅著的眼。雖然轉(zhuǎn)瞬曹大就收住了情緒,對著英子微笑,英子還是看出了。
“曹大哥,您這是怎么了?”
“能有啥事?我們閑聊唄!”雷子輕咳兩聲接口道。
“到底是啥事呢,你們瞞著我啥?”英子敏感了,“曹大哥,您可是有難事?”
“沒啥事,真沒有。”曹大的酒糟鼻越發(fā)變紅,“是我,今天去醫(yī)院檢查,說我肺部有點小問題,正和雷子說這個事。不過還好,醫(yī)生說不礙事,少抽煙、少喝酒就是。英子,你給我們老哥倆做頓餃子吧,今個起我們哥倆互相監(jiān)督,不抽煙不喝酒!”
“得!”英子釋懷,語氣也變得舒緩了,“曹大哥您放心啦,您吉人自有天佑,沒啥大礙,以后就得注意點,在外面跑這種生意,煙酒太多,雷子,你可得向曹大哥學習,把煙酒也給戒了哈!”
“肯定,從今往后,一切聽老婆的。”
“對了,雷子,你最近丟三落四的事越來越多,昨天店里員工說,上次整理好的貨物清單給你了,你咋忘記給我呢?還有,你看看,電瓶車才買了幾天,那個發(fā)票你就找不著了,自己放哪里的都不記得。”英子嗔怪著雷子,“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個芝麻事,你們稍等,我去廚房。”
“哦哦,這幾天事頭多,這年紀越大記性也差了,老婆大人莫怪。”
“我早就建議你去上級醫(yī)院做個詳細檢查?,F(xiàn)在情況又比上一次加重了。特別是腦部的轉(zhuǎn)移灶在擴散,再這樣下去,你會頭疼、嘔吐,記憶力越來越差,甚至徹底失憶。光憑你服用止疼藥,恐怕無法緩解。”醫(yī)生說這個話的時候,雷子的心神已經(jīng)漂移。
五個多月前的一天,曹大像往常一樣約上雷子去打乒乓球。才打了十多分鐘,雷子就感覺體力不支,胸悶不適。“可能是最近晚上睡不好,人有些累了。”雷子說。曹大見雷子臉色極差,竭力勸他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正好他有個表弟就是那個醫(yī)院的CT醫(yī)生。
結(jié)果一出來,曹大和雷子呆住了。曹大那個放射科工作的表弟,建議他們拿著片子去找專家看看。這一看不要緊,竟然是肺癌晚期。雷子想著自己也就是氣力小了一點,倒也沒有其他特殊的表現(xiàn)。“很多患者不重視體檢,所以肺部的問題常常是被后發(fā)現(xiàn)的。”專家說的時候,雷子有那么一瞬間是腦子空白的。隨后,他竭力控制住情緒:“醫(yī)生,我這個嚴重到啥程度?”
“兩肺均有實質(zhì)性病變,手術(shù)的機會不多?,F(xiàn)在我給你開其他部位的檢查,明確是否還有轉(zhuǎn)移灶。”
打上“增強針”的雷子在等待一段時間后,輪到了他進入核磁共振室。醫(yī)生叮囑他躺在檢查床上保持安靜,隨后醫(yī)生出去,關(guān)上操作間的門?;璋涤謳е鴽鲆獾拇殴舱袷依?,雷子躺在床上,聽著“滴滴滴”的機器運作聲中,他想了好多好多,思緒飄得好遠好遠。
“你的腦部已經(jīng)有明顯的轉(zhuǎn)移灶。”醫(yī)生看著那黑白磁共振片子繼續(xù)說道,“建議你去上級醫(yī)院做個病理切片和基因檢測?,F(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發(fā)展很快,可以使用有針對性的靶向藥,也可以結(jié)合必要的化療。”
“雷子,不能再耽誤了,你要聽醫(yī)生的建議。”曹大勸說。
“我回去后考慮一下再來,謝謝醫(yī)生。”雷子收起檢查單子。
“曹大,這個事先別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家英子。”出了醫(yī)院大門,雷子找了一處休息椅坐了下來,“你我做這個行業(yè)的,見著這樣的人還少嗎?花了很多的錢,最后還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多活幾個月或一兩年的,意義也不大。”
“你不要這樣固執(zhí),醫(yī)生說了,現(xiàn)在有很多辦法……”曹大急得鼻子更加發(fā)紅,鼻尖上的每個毛孔都清晰可見。
雷子搖頭:“我家英子和我不同,她這個病能養(yǎng),我這個病,沒多大意義。不想遭罪也不想浪費那些錢,跟扔在水里一樣,連個回音都沒。”
雷子依舊跟著樂隊出活,英子每天照看店鋪。
曹大那天在雷子家,就是勸雷子,讓他先放下活去醫(yī)院看病。但雷子堅決不肯,“你平時也常開導別人,誰也避不開生死,這話擱今天,應該是拿來開導我的。一切就隨緣,到哪里話哪里。我現(xiàn)在能跟大伙一起出來,心情倒也放松了。”
曹大不好在英子面前多說啥。見著雷子吃了一顆止疼藥,曹大忍不住說道:“你這樣苦撐著,最后英子也會知道,這樣豈不是更傷心?”“英子的脾氣我知道,她若是知曉,就算賣房子也要幫我去看。到時,不要說我了,就她那個身子骨也折騰不起??!女兒還有一年畢業(yè),我不想拖累她們娘倆個。再說現(xiàn)在不是也挺好?我們兄弟間不是說過嗎,無論誰先走,我們都要熱熱烈烈地送,這也是圓滿。”
之后,曹大重新調(diào)整了紅姑這組樂隊的人員和樂器,考慮到現(xiàn)在的電子琴能變化多種音色,可以減輕樂隊成員吹奏的頻率,就由他負責彈琴。同時,安排了原來敲銅鑼的老張去了另一組,由雷子在這組負責敲鑼工作。
這五個多月來,他一直讓曹大配合著自己“演”,包括他戒煙,說是為了陪曹大,其實他也抽不了,總有些胸悶的癥狀。因為雷子和往常一樣正常出去工作,每月結(jié)賬也是一慣的“月月清”,所以英子并未察覺。雷子有些“丟三落四”,英子只當是歲數(shù)大了,難免的記性差。
雷子很清醒自己的決定。昨日辦喪的人家,就是和他一個毛病,痛苦的化療下,也就多活了半年光景。所以,雷子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定。
這天,英子剛回家,就接到店鋪店員的電話,有客戶讓她幫襯著挑點“衣服”,說是要求很高,店員挑選的對方一直不滿意。
雷子聽到后,說你不用出去了,我去店里。
得到這個確切的、驚天霹靂的消息時,英子整個人都癱了。
雷子在和隊友們休場時間,突然暈倒。曹大和樂隊的幾個隊友,七手八腳把雷子送到了醫(yī)院。
“肺癌晚期,大面積的腦轉(zhuǎn)移。雷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他讓我一直瞞著你。”眼眶通紅的曹大額頭上幾縷白發(fā)被汗水黏貼著。
英子多么希望,此刻自己耳朵已經(jīng)聾了。
“怎么可以這樣?他這個傻子,我們可以去大醫(yī)院看病??!”英子泣不成聲。
“唉,他說那種場合跑多了,看得透透的。與其痛苦化療、勉強活著,不如在還有氣力的時候,多看看這個世界,好好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天。”
英子想起來,十天前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雷子拿起了多年未吹的口琴,為英子吹了那首他曾引以為榮、自詡是靠這個騙取英子芳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只是時間久了,雷子有些忘記,吹得沒有那么流暢和婉轉(zhuǎn),但英子依然很感動。
“雷子常說,命各有長短,一切隨天意。”曹大哽咽。
雷子的病情迅速惡化,送進醫(yī)院后就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
其實之前的日子里,記憶力下降的雷子一直靠著堅強的意志克服著種種不適。并且記下每一件重要的事:結(jié)婚紀念日、父親的祭日、英子的生日……還有那一身他為自己準備的壽衣,已經(jīng)在那天去店里的時候在店員走后,他單獨包好了。
他試穿過,很合適。
他還和曹大挑選好了他喜歡的曲目。他說,倘若他走了,不要兄弟們的眼淚,只要大家的一場送別——用這個樂隊里的每一件樂器,圓滿他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曹大鼻子帶領(lǐng)樂隊成員緩緩走入。每個樂隊成員在擺放好各自的樂器后,到靈堂向著雷子的遺像深深鞠躬。紅姐抱著瘦弱的英子早已哭成了淚人。
“把我們雷子的位子空出來。”曹大聲音低沉而有力,他顫抖著手把雷子的小號放到他平時坐的方位,“今天我們樂隊的兄弟姐妹們和雷子一起吹奏。”
三十多個隊友,一首接著一首,奏著雷子生前愛聽的曲目。
紅姐的大號幾次斷了音。
曹大鼻子依然像以前那樣,叼著一根煙,揮舞著架子鼓的棒槌,只聞流暢的音樂鋪天蓋地,不見煙灰飛舞。
這個排場,大過他們?nèi)魏我粓鲅葑?。環(huán)形圍坐的,是雷子生前的這組隊友。在這組人員身后成梯隊站立的,是曹大樂隊里其他的成員。整場演奏,無須指揮,任何一個樂器只要發(fā)出一個前奏音,所有的隊員都能默契配合,接收指令。一首首曲子,因為這樣的整齊劃一更顯悲壯與龐大。
“雷子享受了我們樂隊的第一個免單。”
(責任編輯:陳錦花)
王海燕,南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啟東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70后的醫(yī)務(wù)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