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語
關(guān)注青年寫作既代表了對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一種凝視,也代表了對文學未來的長遠期待,由此推動青年寫作在文學傳統(tǒng)與時代歷史、現(xiàn)實指向與精神維度、突破慣性與自我生長中不斷拓寬內(nèi)核與外延。2022年8月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在《文學報》開設“ 文學蘇軍新力量”專欄,邀請國內(nèi)知名作家、詩人、評論家,對文學蘇軍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創(chuàng)作實績和創(chuàng)作潛力的年輕作家進行點評和推介,展現(xiàn)江蘇文學的新生力量,促進他們的寫作走向更成熟的未來。
第十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大樹。
大樹,生于1994年,分行詩寫作者。作品散見《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長江文藝》等刊物。曾獲楊牧詩歌獎•青少年詩人獎(2017)、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2020)、江蘇省十佳青年詩人獎(2022)等。
創(chuàng)作談
做一個熱愛過去的人
作者 大樹
迄今為止,我都沒想過,要做一名詩人,雖然我寫下的詩歌一次次在賦予我詩人的身份。但對我而言,詩人并不是寫了點詩就能勝任的。
我的第一首詩,是在大學宿舍的床上寫就的。在手機的備忘錄里,我想象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那是一個漫天螢光的夜晚,父親帶我來到河邊。四下無人,我們偷偷爬進了二爹家的鐵船里。太陽還沒落山時,父親就告訴我,河心還有一片菱角沒有“翻”。他打算夜里帶我去偷那里的菱角。我高興壞了,草草吃了晚飯,就立在家門口等他了。
離了岸,父親教我用鐵锨作槳。我們向河心劃去。一陣一陣潔白的水響,裹著月色,在我們手邊綻開。河中棲息的水鳥不時被我們驚動,遠遠地就能聽見,它們踩水疾走的動靜。到了河心,我把鐵锨交給父親。父親兩手并用,把船身抵進厚厚的菱葉深處。然后他收了鐵锨,示意我去“翻菱”。
河水涼涼的,還不時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微光。我把手探進去,將菱葉一翻,就得到了幾顆菱角。我掰開一個,一半遞給父親,一半咬進嘴里。那味道,甜滋滋的,似乎還帶著月亮的清香。
很快,父親也開干了,我們把摘下的菱角扔進空桶,一點點領(lǐng)受桶中的聲音變輕、變虛無。滿載而歸時,父親說:“我來劃船吧,你歇歇去。”我便在鐵船的船艙里躺下來,枕著窸窣的水聲。父親劃得很慢。我望著夜空,感受到了一種難得的寧靜。螢火,鐵船,父親和我,都穩(wěn)穩(wěn)地待在月光的下面。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叫人迷醉。
就這樣,這個夜晚帶給我的美好感覺,宿命般地被我寫進了第一首詩里。我在詩中記錄了那晚的體驗:“ 月亮睡在我的左邊/星星睡進我的懷里。”憑借想象,我得以回到了記憶的現(xiàn)場,并把自己鐘愛的那個時刻從經(jīng)驗中背負了出來,寫成詩歌。這個過程,給我?guī)砹擞鋹?,也讓我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開始有意識地在往事里“淘詩”。
時間陡峭,但充滿秩序。握著“ 過去”寫詩,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實現(xiàn)情境上的完整—— 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情境,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個個完成的故事。我會在腦中不停地放映它們,直到我在稿紙上或文檔里將它們還原出來。這是一個恢復過去、揭示過去的過程。我覺得寫詩,就是在不斷重復這樣的過程。就如同謝默斯•希尼曾在《個人的詩泉》里寫下的:“ 我寫詩/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
因而,與其說我想做一名詩人,莫如說,我想做一個熱愛過去的人。
評論文章
走向“中年”:開闊、節(jié)制與從容——讀大樹的詩歌近作
作者 王士強
如他的名字所顯示的,詩人大樹的確越來越像一棵“大樹”。大樹者,立足已穩(wěn),根基已深,開枝散葉,茁壯成長,蓬勃繁茂。作為詩人的大樹已然走出了學步期和探索期的羸弱、單薄、貧乏,而來到了一個更為自足、自主、自為的階段。一定程度上,此前的大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已經(jīng)小有成就,他已經(jīng)初步找到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但作為一位真正的詩人,必然是不能夠滿足于小成即滿、小富即安的,近來的大樹或許正處于一個轉(zhuǎn)型、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在我看來,他的近作體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中年”特征,這種“中年”體現(xiàn)為題材、內(nèi)容的變化,但更主要地體現(xiàn)為文化和美學風格上的變化。從年齡和生理階段來講大樹或許還沒到中年或者剛剛來到中年的門前,但在寫作上他似乎已經(jīng)來到了中年,這種“早熟”代表了對人生、對藝術(shù)的理解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中年是非常特殊的人生階段,既風華正茂、年富力強,同時也“壓力山大”、危機重重,中年已經(jīng)登臨了階段性的人生高點,但環(huán)顧四周卻又發(fā)現(xiàn)一切似乎都并非如前所愿,而未來又有著太多的不確定,甚至已然開始走下坡路,“前景”不再是光明而是晦暗的。大樹近期詩歌所寫,正是在這種“中年”背景和前提下的再出發(fā)。他已不再是此前青澀、單純甚至不無“為賦新詞強說愁”意味的少年,他對人生、對社會的理解更為開闊、深沉,更具同理心與包容性,表達上也更為節(jié)制、含蓄蘊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格局與境界更為闊大。大近作情感性比較明顯,有較大比例是有關(guān)親情的,比如他有多首寫給母親、父親的詩,也有寫給妻子的詩,這些作品中的主體、“我”是后撤的,隱而不彰,不是直接抒情、直抒胸臆,而是間接抒情、冷抒情,其間拉開了充分的距離,更具藝術(shù)張力,容量也更大。
中年需要面臨的功課之一便是“生死”?!哆M屋來》一詩收斂而節(jié)制,平靜地書寫不無溫馨的日常生活場景,“松開手,撩起的門簾/就將掉落,追著來人的背影。/因為急著相見,/他們很自然就躲過了/它的撲打。/圍坐在空曠的堂屋里,/只聽見門框與墻隨它/發(fā)出了一點兒聲響。”這是一種情緒和情境的鋪墊,后面則寫到了朋友們與父親的聚談,“在夏天,他們常會和父親/談到過年,/澎湃的計劃多得/仿佛一只只快樂的蝙蝠。/整天倒吊在他們嘴邊。”這是非常快樂的場景。而快樂總是短暫的,變化往往猝不及防。很快又是一年,外在的場景似乎并無不同,甚至充滿希望、欣欣向榮:“ 新蟬附著在碧綠的樹上鳴叫,/嫩菱浸泡在發(fā)燙的河水里,”但一切已經(jīng)不同了:“那些曾和父親一起吹牛的人啊/猛然就排起了長隊。/對著他遺留人間的笑臉,/磕頭又作揖。”卒章顯志,到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去世,這首詩是一首悼亡詩。而回過頭重讀此詩,無疑能夠有新的體悟和發(fā)現(xiàn),全詩在平靜中包含了強烈的情感,“以樂景寫哀情”,倍增其哀。《春風》一詩也是由物及人、托物寄意。先是寫一只蝴蝶:“眼下,只有一只蝴蝶/在眼前飛。/奶白色翅膀奮力扇動,/自由而無序的飛行/軌跡,像你我/晴難測的命運。”既然寫到了“命運”,這只蝴蝶的境遇不出意外會發(fā)生變化:“一陣春風拂過,/那只蝴蝶,一片輕巧的薄棉/隱身于茫茫林海。”蝴蝶的消失不見,使作者聯(lián)想到了父親的消失不見:“我們的親也是——/二零一九年,夏天,/一個多雨的上午,/他悄然隱身于這片低落的田野。”這種“不在之在”才是整首詩的重點。而后詩中又對“不在”、對“空”進行了詰問:“但空,真的就是消失、永逝或無形?”終究還是應該相信內(nèi)心、情感、記憶等等:“ 人的內(nèi)心,就像/一只神奇的容器——/春風、蝴蝶、回憶,/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皆有可能/從這神奇的容器中彈出。/這看不見的深處,/一定潛藏著快樂的水面,/使我們重新見到/想見的形體,和靈魂。”由此,情感方得慰藉,人生的意義也才有了附著和歸依。《他依然在愛著》也是寫生活的場景,寫父親“修完漏雨的屋頂”,把工具放下,“他想待上一會兒/點上一支煙/看看家門口的菜園/青椒茄子豆角都熟了沒有/菜園后面的水泥路通了沒有/還有更遠處那灰色的谷倉滿了沒有”,這些都是安然、溫馨的,但是,反轉(zhuǎn)很快到來:“在我的睡夢中/他依然在愛著/日新月異的人間。”所寫的溫馨場景都已是過去時而非現(xiàn)在時,物雖是而人已非,作者的表述似不用力,實際卻有著千鈞之力,在平靜中包含了沉哀與銳痛,令人動容。
大樹關(guān)于母親的詩也有好幾首,它們既是情感性、倫理性的,同時也有著更為豐富、復雜的人生內(nèi)涵?!秼寢尅芬辉婈P(guān)注的是衰老,“菜地荒蕪時/你買來新的種子/種下,并等待它們/變作可以采摘的果實/沒有嶄新的訴求/一切照舊/靜靜地待在高山未崩/江河未陷的生活里”,無疑,這是一種晦暗的生活,雖然“高山未崩”“江河未陷”,但實際上已然是將崩而未崩、將陷而未陷,那是無可避免、必然的結(jié)局。但生活仍在繼續(xù),人生也需要找到另外的寄托和出口,“偶爾你也會同意/跟我們來到城里/晚上同妻子出門/亮燈的廣場上/每一個女人都在跳舞/你會長久地注視她們/你會思考/眼前這種固執(zhí)的快樂/是否可以成為一種將至的生活?/為了試探,/孤身一人時,你開始對著鏡子用你笨拙的手腳和身體抵抗/五十余年的滄桑與羞怯”,這里面寫出了非常微妙的人生處境和內(nèi)心經(jīng)驗,它不是本質(zhì)化的,而是向生活、向人生本身的靠近與致敬?!锻诰颉芬辉妼懩赣H扛著鐵锨去地頭溝渠掘土灌溉,充滿細節(jié),自然平實,最后以“滿溢的事物需要出口,/新栽的幼苗需要哺育”結(jié)束,升華到一種普遍性的人生處境和智慧,耐人尋味?!墩撃赣H》也寫母親在地里揮動鋤頭進行播種,作為詩人的兒子則是“當她做完這一切,/恰逢她的兒子從家中走出,/扛著簇新的鋤頭”。詩的最后是,“哦,她是那樣的幸福——/拄著鋤頭的圓柄,/就那么,靜靜地,等著詩人/拎起空空的種子桶,/陪她回家。”詩中呈現(xiàn)的場景或許是一種隱喻,表征了“母親”與“兒子”之于土地和勞動之關(guān)系的不同,從文化的角度可以進行豐富的闡釋,而“母親”與土地的關(guān)系確已發(fā)生巨大的、歷史性的變化。關(guān)于母親的詩中典地體現(xiàn)出大樹詩歌的寫作特征和美學取向,既真誠、誠摯,又節(jié)制、收斂。
《山頂》一詩關(guān)注的是更具超越性的自然,“把我捧過頭頂?shù)?除了父母,/還有腳下的青山座座。”攀登的過程也是逐漸變得“遼闊”的過程,而到山頂,“不必自心靈的沉思中獲得,/只需慢慢地靠近崖邊,/和陌生的浪潮一起揮手,/一起迎接和告別各自迥異的東西。/雖然,我也將看見落魄的山鳥,/在群山的枝頭。/但直視它們,/多少我也會恢復,一些寧靜。”這里的寧靜是一種大寧靜,它關(guān)聯(lián)的是一種人生境界和人生智慧?!逗袜u黎明逛周村》中,既以“人眼”觀狗、觀世界,亦以“狗眼”觀人、觀世界,開闊而放松,亦具禪意,這自然是對人生、對世界新的認知與理解的體現(xiàn)。
大樹的近作當然也還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在我看來他的一些詩完成度尚不夠高,沒有將書寫對象的內(nèi)涵充分挖掘和呈現(xiàn)出來,一些表達尚欠精準和有效,技藝上也有單一和模式化之嫌,在形而下與形而上結(jié)合上也有過于泥實而擢升不足的問題,等等。正當“中年變法”的大樹自當?shù)度邢騼?nèi)、自我加壓、踔厲奮發(fā),找尋到更好的自己。
王士強,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出版《詩歌的重量》《燭火與星光》《消費時代的詩意與自由》等著作,獲“揚子江詩學獎”評論獎、“澄邁•詩探索獎”理論批評獎等獎項。